─谨用此文献给我敬爱的孙国宾老师

　　说出来现在的年轻人谁也不会相信，三年自然灾害期间的一九六零年，在号称“鱼米之乡”的安徽和县一个小村庄，祖祖辈辈打鱼种田为生的我家，竟然三个月一粒米没进家门。全靠吃野草之类过日子。春节前后，我的九岁小妹妹第一个饿死接着我妈妈也饿死了。剩下我和一个皮包骨头的大妹妹，成了孤儿。那个年代谁也顾不上谁，我们兄妹俩整天晃来晃去的，在死亡线上挣扎。当时活着的人回忆说：“小玉泉（我的小名）兄妹只有等死了！”

　　十五岁那年我已经上小学六年级，还差几个月就要考初中了。家中几个月粒米未进，加上又成了孤儿，你说能有心思上学吗？我整天只想：什么时候，我能痛痛快快吃到一碗米饭，不！哪怕只是一口米饭，不！哪怕是几粒米和野草里煮出来的饭，我就心满意足了！再说，我们马上就要死了，还上什么学啊！

　　就在我们兄妹饥寒交加的时候，当地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师，他叫孙国宾，却整天盯着我，硬要拽我去上学。我躲来躲去，他跟来跟去。一天早晨，他手里拿着一节草绳，找到我，说今天你不上学，我捆也要把你捆去上学！我急了，用悲泣哽咽的声调对他说：“孙老师，我都快饿死了，上学干什么用呢？”我这句话，说得孙老师一阵心酸，泪水纵横。他说：“你知道吗？你家祖祖辈辈无文化，你爸临死前，曾经嘱托过我，要我无论如何把你们江家这条根培养成有文化的人。我答应过他，现在他死了，不在世了，我能不管吗？再说，你还不完全懂得作为一名教师，如果没有学生来上课，你知道他是什么心情吗？你既然还有一口气，我就要叫你跟我上学去。”孙老师仿佛不是对我说，而是在对我去世的父亲在说话。看他那严肃认真的架势，仿佛是在执行一项光荣而神圣的使命。

　　“可我跟你去上学，吃什么呢？”我用呆滞的目光望着他。

　　“你跟我去，中午我给你饭吃！”当时，人民教师每月计划有20多斤米，我相信他的话是真的。我听孙老师说中午有饭吃，不用绳子捆就跟他到学校上课了。

　　到了学校一看，整个班上原来有三、四十名学生，现在只有四、五个来上学的，记得当时天气很冷，我又饿又冷，两脚在教室土地上面跺来跺去，好不容易挨到中午，孙老师从食堂打饭回来，二号碗浅浅的一碗米饭，顺手划了一半到另一只碗里递给我。我一看碗里小半碗米饭，只觉眼睛一亮，口水欲滴，乡下少年司空见惯的水稻大米今天在我眼中颗颗象珍珠似的，雪白粉嫩、晶莹透亮、香气扑鼻，我来不及用筷子，双手一捏变成一团，一口塞进了嘴中，狼吞虎咽进了肚里。几个月没进米了，今天吃了小半碗米饭，比以前过年还快活。可是，那时候我的肚皮已经变得硕大无比了，半脸盆的野草汤我不费事能下肚，今天孙老师的小半碗米饭能管什么经呢？我两眼呆呆地望着孙老师，希望他能再帮我找点米饭来。

　　“你知道，我家四个儿子都跟你差不多大小，一个个都象麻雀一样嘴张着要喂食呢，今天我没有省下来给他们吃，相反，省下来给你吃，就想不辜负你父亲的嘱托，就是想让你坚持几个月，把小学上完，再去考初中，了却我一桩心事，还差几个月就毕业了……”孙老师看着我填不饱肚子的意思，再次重申他的心意，他是含着泪水说的。当时，他已经四十多岁，却已两颊曜瘦，两鬓斑白，在我的眼中，他比我死去的五十多岁父亲还大。

　　当天下午，我还是因为饿得头昏眼花，坚持从学校出来了，孙老师无能为力，再也没有提出要用绳子捆我上学。可是，孙教师那小半碗米饭，几十年来时时在我脑海里荧绕。每逢重要场合需要畅谈往事，孙老师恩重如山的半碗米饭总是念念不忘。现在，我们国家搞改革开放，我十多年来先后到过国外许许多多国家，什么东北大米、无锡大米、广东大米、泰国大米、美国大米、澳洲大米，我吃来吃去，都觉得远远不如六十年代那次我吃孙老师的那半碗米饭香。

　　正是因为孙老师那小半碗米饭的印象“根深蒂固”，六零年五月份，居住在江苏江宁湖熟的叔叔将我收养过来，一经调养生息，恢复人气，我便如饥似渴地要求读书，认真读书，不断地读书，今天，当我接过南京大学校方颁发给我的南大校徽与兼职教授证书时，我第一个感激的就是我那最崇敬的孙国宾老师，我第一个联想的往事，就是那小半碗米饭。真的，几十年来，无论在家中还是光临宴会，桌上掉下几颗米饭，我都会拣起来放到嘴里,因为在我眼中,那不是米饭，那是珍珠！

 江宝全作于

一九九七年教师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