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二年我因出差到河北石家庄，特地绕道去山西太原。我到太原要寻找一个十六年没见过的女人，一个曾经因为我被查处，被开除公职的女人。我想找到她，当面向她忏悔、向她请罪、向她赔礼，向她表示，只要她提出什么事、什么问题、什么需要，我都可以尽量满足她。可是，我查问了许多人，都说自从那次受到处分以后，她就从太原消失了，再也没有见到她，也没有听说她，也许她不在人间了！

    我当时真是带着万分的悔恨离开太原的。然而，越是见不到她，我的负罪感也就越强烈，一直到今天，我的悔恨也丝毫未减。所以我一直想为她写一篇文章，一是为我自己作反省，二是为了惦念她。

    一九六六年初，山西太原摄乐化肥厂一行一百多人到我们江宁化肥厂来培训学徒。那时我在化肥厂氨加工当操作工，因此我的岗位上也分来两名女徒弟，其中一名就是本文的女主人公白改香。这白改香圆圆的脸蛋，白晰的皮肤，挺挺的胸脯，青春的性感无处不现。虽然当时我和这些徒弟们都是十九、二十岁青春年华，但是在那个年代，特别是她们这些“学徒”人员，任何人都是禁止谈“性”的，禁止谈男女之事的，谁要是谈到这些禁讳事，一旦被查处出来不得了。况且我那时向往未来，追求进步，“根正苗红”前途无量。因此，我与这些徒弟们都是正儿八经，从没有非份之想。两个徒弟学徒也认真，工作负责，从未出差错，我们师徒之间的关系相处得十分融洽，师徒关系在全厂也算好的，常常受表扬。

   问题就出在春节后不久的那天大夜班。深夜三点多钟，我在班上困得受不了，一个人跑到操作室外面的氨储罐边上呼吸新鲜空气。不知不觉之中白改香也来到了我的身旁。

“江师傅！”白改香的声音嗲声嗲气，象音乐一般。许多人都说她讲话好听，我也是这样认为。

“你跑出来干什么？”我没想到她也跟了出来，连忙问。

“我想……我想陪陪你。”她的话语有些塞，月光下她仿佛有点异常。

“我呼吸呼吸空气，要你陪什么？！”我希望她走开。那个年代，男女青年是不能单独在一起谈话过长时间的，我深怕被其他人看见。

“江师傅，你讨厌我吗？”白改香突然问起了这个问题。

“讨厌什么呢？你不是学得蛮好吗？”我讲的是真话。

“那你为什么对我多次喜欢你的表示没有反应呢？”白改香胆子真大，竟对我讲出了她喜欢我的话来。

她原来对我有意了，可是我毫无察觉，面对这种场面，我不知所措，想进操作室躲开她，可是她突然拉着我的膀子，对我说：“你能不能抱抱我，亲亲我？我好喜欢你！”

我突然呆若木鸡。六五年我们国家开始学毛选，到了六六年已进入高潮，我曾读到毛主席关于“美女蛇”一段。印象特别深。突然，我仿佛感到眼前的白改香就是化成美女的毒蛇。原来大方开朗活泼的她现在变得十分可怕，仿佛我不逃脱，马上就要被她吃掉似的。于是我迅速挣脱她的双手，连走带跑进入操作室。白改香一人站在氨储罐旁边进退两难，好长时间都没进操作室。那一夜，我是在恍恍惚惚中度过的，我的神经绷紧到了极点，怕白改香拖我下水不成，会狗急跳墙，破坏生产，引起爆炸，所以对她高度警惕，严密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早晨八点夜班人下班，我连忙找到班上团支部书记，做了紧急报告。第二天，太原摄乐化肥厂全体学徒人员召开紧急大会，带队人在会上宣布开除白改香，立即押返太原。听到对她的宣判，我才舒了一口气。整个文化大革命早期，我都为自己立场坚定，勇敢地挖出一条化成美女的毒蛇而感到洋洋得意。

这个幼稚可笑的故事现在青年人听起来可能会认为是我编造的，可是在那个年代，却是我亲身经历并亲自做的一件轰动江宁化肥厂的“大新闻”。

现在回想起来，我感到汗颜，感到惭愧，感到十二万分地对不起我那位好学上进、大胆热情的女徒弟白改香，要是她生活在今天，她那大方豪爽的爱的权利，怎么会被剥夺呢？她怎么会因为爱，而失去工作，失去社会的呵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