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上午,在打箔车间里,刘恒、王志宏、武亮、赵贵成、夏才宝等几个人有经验的“老把式”正围着一堆乌金纸直抓懵。
“哪儿有问题呢?你们看看,这一张张乌金纸乌漆抹黑,和我们家里的老乌金纸一模一样嘛!这是富阳新进来的一批货,绝对不可能是乌金纸的问题吧”。王志宏拿着两张乌金纸不停地在众人面前晃动,脸急得通红,汗珠直冒。
“不是乌金纸的问题,难道是我们打的问题吗?”夏才宝不服气,眼睛瞪着,腮帮鼓鼓的。
“为什么我们拿家里打得都是好好的,拿这个新买的一打就出事呢?”武亮百思不得其解。
刘恒从王志宏手中接过乌金纸,又从夏才宝手里取过一张厂里原来的老乌金纸,把两张乌金纸一起放到桌上,仔细比较着。他的眉头皱得紧紧的,似乎也难以下决断。
“何书记!”赵贵成一回头刚好看见径直走过来的何大福,他忙打招呼。自从上次合同工的事解决以后,他对何大福那是打心眼里佩服。
何大福看到桌上的两张乌金纸,不禁走上前去,“这乌金纸怎么啦?”
刘恒把来龙去脉讲了一遍,王志宏站在一边还犟着筋说:“绝对不可能是乌金纸的问题!”。夏才宝想辩,被武亮拉住了。
“怎么不把老厂长请来,请教请教他呢?”,看见众人皆无语,何大福忽然想起了梅长生,“他可是咱们金箔厂的活字典啊!”
“嘿!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刘恒一拍脑袋,恍然大悟的样子,他赶紧吩咐夏才宝去请梅长生。
“不用请,我来了!”一个洪钟似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众人回头看,说曹操曹操到,梅长生已赫然出现在门口,他身后还跟着气喘吁吁的彭新生。
“多大事啊一惊一乍的?”梅长生把眼一瞪,大步走过来。
听刘恒把事一说,梅长生快步走到桌子前,他把两张乌金纸拿在手心里,先摸摸又闻闻,再用舌头舔了一下。众人都紧张起来,大气也不敢出。“开灯!”老梅一声令下,车间里的灯全都打开了。只见他拿着乌金纸走到灯下,对着光举起来,仔细地辨别。慢慢地,他那紧皱的眉头松了开来。
“新买来的乌金纸质量有问题”,梅长生把纸放回桌上,手指头在那张新买的乌金纸上笃笃,下了定论。
“怎么可能?哪有问题?”,王志宏跳起来。
“你们来看”,梅长生招招手,他把手中自己厂的乌金纸举着对着灯光一照:“我们家的乌金纸,墨色均匀,乌黑透亮,你们再看这张”,说着,他又举起了新买来的乌金纸,“这张纸虽然也乌黑,但你们再仔细看看,它透出来的光像麻子脸一样,这就说明油烟熏得太急,不均匀,难怪打出来的箔会破碎了!”
众人顺着他的指点仔细一看,果然是这个问题。王志宏躲在一边不说话了。
“也不是都有问题!”,梅长生摆摆手,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我刚才仔细摸过了,这新买的乌金纸纸页都不错,就是烟熏得不均匀,待会儿你们重挑一遍,凡是乌黑发亮的都能用,凡是不发亮半生不熟的都要重熏!”
何大福认真观看了这熏刷培养乌金纸的生产工艺,他发现员工用漆黑的化工涂料一层一层用刷子往乌金纸原坯纸上涂刷,来回几十遍,又脏又难闻,很古老落后。心想:这样下去怎么大干快上啊?!
“为什么非要手工呢?能不能造一台机子让它自动熏涂呢?”何大福问老厂长梅长生。
“不用手工?自动熏涂?”,梅长生和刘恒几个人相互望望,“以前没搞过,也没听过,可能不行吧!”
“没搞过不代表不能搞,人家会计用的复写纸和我们乌金纸的原理差不多,不也是机器生产的吗?”何大福来了精神,见众人眼神都露着疑惑,他拿手一挥:“这个乌金纸纸坯虽然有了富阳供应基地,但培养成熟还要下苦功啊。你们看,哪个有这个能力解决这个问题?一是机械化替代手工;二是科学化配比,保证涂料均匀。不解决这个难关,我们金箔厂大步发展不可能啊!”
“啊哟!这种攻关,光靠我们这些老经验不行啊。机械涂刷,看样子不太难,搞一台机器也都谁能行,但涂刷这乌金纸涂料,里面有十几种化工原材料,没有懂化学的工程师,我们可搞不清啊!”厂长刘恒直言相告。
“我们厂有这方面的工程师吗?”何大福问。
“没有。听说建邺金箔厂有一位,还是北大化工系毕业的呢!但是,他怎么肯到我们厂来呢?”刘恒说。
“我们不能将他挖过来吗?”何大福说。
“这个嘛……”在场的人个个心有余力不足,大眼瞪小眼。
“我们厂有人熟悉他吗?”何大福突然启发大家打开思路。
“有。夏才宝与他是中学同学。”刘恒想了一下接上话。
“好!那夏才宝,你能约他出来与我见一次面吗?”何大福转向夏才宝。
“好!”夏才宝答应了。这夏才宝也是龙泉镇人,与建邺金箔厂那位技术员是小学中学同学。
在金陵市珍珠饭店一个咖啡茶座上,何大福如约见到了建邺金箔厂这位年轻的“技术专家”。他叫魏建,长得眉清目秀,瘦条个子,看上去二十六七岁,沉稳慎言,城府颇深。
何大福开门见山:“不用介绍了,我就是何大福,听说你有专业技术,我们厂急需这方面人才,你能不能到我们厂干呢?”
其实何大福敢闯敢干的消息早就传到魏建耳朵里了。魏建老是想见见此人,不料他主动找上门来了,一时间他竟无言以对。
“你们建邺金箔厂可是个市办大厂,我们金陵金箔厂是个县办厂,简单地说,你们是米箩,我们是糠箩,这是肯定的。不过,我要告诉你的是,今天的米箩不代表明天还是米箩,今天的糠箩不代表明天他还是糠箩!我希望你能看到这一点。”何大福开始“忽悠”。
“何书记,你说得没错,建邺金箔厂是个市办大厂,效益不错,我在那儿是技术科长,收入也不低,领导对我也不错。”魏建实话实说,挑明他在建邺厂的地位。
“这我相信。可是你是年轻人,改革开放年代,你不想干一番宏伟的事业吗?你不想展示一下自我价值吗?在我们厂,我可以给你一个牌子、一个摊子、一个位子、一个舞台,让你表演,干出成绩是你的,干出问题是我的!你不感到更好吗?”何大福进一步鼓动。
“是的。我们那个厂思想太保守。我是搞技术的,听说你们厂金箔生产现在已经实现了半机械化、半自动化。为了厂里的发展,我们组织技术科几个人也辛辛苦苦忙了大半年,搞了一套工艺改革方案。哪个晓得,我们把方案递上去,厂长竟回我们说,建邺金箔厂就是停厂三年也养得活你们,要你们瞎操什么心?而且还说,金箔的生产工艺是老祖宗世世代代传下来的,根本不能改,一点也不能动!”
“啊哟!你们早就想动啦?”何大福顺藤摸瓜。
这话匣子一打开,魏建就收不住了,喝了一口水,他觉得今天算是遇到了知音了。他忿忿道:“我们搞技术的接触新东西多,我又喜欢赶个时髦,有时候喜欢套个喇叭裤,卷个头发,这些东西在人家南方早已经不稀奇了,可在我们建邺厂,乖乖不得了,厂长大会小会、人前人后臭我们,说我们流里流气、是建邺厂的小纰漏!何书记,改革开放都喊了六年了,他们连烫个头发、穿个喇叭裤都容忍不了。你说他们还能改什么、革什么呢?这样的厂整天死气沉沉的,干活还有什么意思呢?与其拿两个死钱等着退休,还不如出来闯一把,拼一把!”
一个锅要补,一个要补锅。“那好啊,是志同道合,我们是不谋而合了”。何大福乘机吆喝。
听出了原委,何大福不禁陷入了沉思。市办企业好日子过惯了,他们哪里肯主动去改革。一个厂让员工对未来失去了信心,失去了盼头,他又怎么可能继续发展?然而,这一切不正是金陵金箔厂在竞争中求发展的大好契机吗?“魏科长,过来吧。我们的金箔梁山上,才是你们年轻人图发展的新天地!”
“那我们是办组织手续调过来呢?还是……?”魏建心动了。
“随你们!”何大福见魏建开始谈上路了,心中有点激动:“最好是直接调过来”。
“直接调动肯定不行!”没等何大福说完,魏建就直率地说:“办调动肯定没有门,眼下,我是那里的技术科长,虽然在他们眼里没有多大用,但好歹算个中层干部,把我调到你们这儿来,他们丢不起这个人,肯定不会放。人在那儿,他们不当一回事,一旦要走,就是‘宝贝’,坚决不让走,所有单位头头都是这个德性。除非,除非我们……”魏建有些犹豫,话刚出口又咽了回去。
“除非什么?”何大福明知故问,让他自己把话挑明。
“除非我们什么也不要,直接走人!”
“这样也好,以后的一切手续我们负责给你们补办。”
“行不行啊?”魏建又有些担心地问。
“有什么不行啊?肯定行!告诉你吧,我已研究过中央改革精神了,在人事制度上肯定会彻底改革。你想想,我们的企业自己用工,用什么人?干什么?主意由我们定,工资由我们发,为什么要上级组织部门批呢?这个不合理的现象,早晚一定会改掉。”
何大福一眼就猜透了魏建的心思,坚定口吻不容置疑,好象明天就是这个新制度实施的日子。
可是,那是1985年3月。虽然国家搞改革开放已经喊了六年了,虽然建设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口号已屡见报端,但在内地,绝大多数地方人事制度还是一块坚冰,是一个雷池,根本不容半点逾越。人才的跳槽和自由流动根本就是不允许的。面对这样的形势,何大福心中不是没有谱,可这么好的人才,他又岂肯错过,他这个“何大胆”决定“闯祸”了!他想:人事制度这块坚冰,这次改革开放不破,那就破不了了。要破也有个“破冰干将”啊!我就做这个闯将吧!
“多大事啊!你就直接到我们厂来报道吧!我们不要档案,你们原来的工资待遇是多少我们照认。不信,我就跟你们签个合同,讲话算数!”何大福烦不了了,他终于豁出去了,一下子就拍了板。
“那你能不能跟我们签个合同,到公证处公证一下?”魏建到底是大学毕业,懂得一点法律。
“没有问题,完全应该!”何大福快人快语,毫不迟疑。
“说话算数?”魏建说。
“一言为定,驷马难追。说到做到,决不放空炮!”何大福表态坚定。
“我老婆跟我一个厂。她是搞质检的。我一走,她在那儿肯定也呆不下去,您看……”魏建试探地问。
“一阵过来,她在那儿搞质检,到我们厂还让她搞质检,工资待遇不变!”
“我来了,还有几个弟兄肯定跟我一道来,你看?”魏建说。
“欢迎,欢迎一道来。”何大福说。
“我在那边是技术科长,到这边来……?”憋了半天,魏建还是说出了口。
“还让你当技术科长!你把你那个技改方案也带过来,他们不肯搞,我们要抢着搞!”何大福回答得斩钉截铁!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一个星期过后,魏建带着老婆和四个同事正式投奔到“金箔梁山”。
1985年3月21日下午3时,金箔厂200多名职工集中在职工大食堂举行隆重的欢迎魏建投奔金箔梁山仪式。会场内外红旗招展,锣鼓喧天,会场正中悬挂了一幅大会会标:热烈欢迎魏建一行投奔金箔梁山大会,两边还张贴了字体很大的对联标语。左边为:立志改革,决心米箩跳糠箩,右边为:大显身手,誓叫金箔创辉煌!
在欢迎大会上,何大福发表了热情洋溢的欢迎词,魏建作了信心百倍的表态发言。会议的最后一项,由何大福与魏建及几位前来金箔厂的员工一个一个分别签订“合同书”。
这份合同书后来一直存在金箔厂的历史档案里。合同全文如下:
合同书
甲方:金陵金箔厂
乙方:魏建、陈莉、唐明、冯常宝、印小二
兹因甲方发展需要,急需一批技术人才,乙方拥有金箔生产工艺专业技术,需要一个舞台发挥。双方经友好协商,订立如下合同:
一、甲方同意乙方五人全部到金箔厂工作,一切享受正式工待遇,不受任何岐视。
二、乙方在原有企业的工龄到甲方后连续计算。
三、乙方分房、子女上学与甲方原有职工一视同仁,并享受优先。
四、本合同长期有效,直到办好全部正式手续为止。
这份不要行政介绍信、不要工资关系、不要政府部门批准的“合同”,成了改革开放以来金陵市第一份“用工合同”,但当时视为“非法”,犹如安徽凤阳小岗村十几户农民签订的家庭承包责任书一样,在当地引起了轩然大波。然而,事实证明,这是一份具有历史意义的合同书。
“一个市办大厂的技术科长不要档案不要关系什么都不要,跳槽到一家集体小厂当技术科长,这还得了!简直是无法无天了。他何大福吃了豹子胆啦!敢挖我们的人!”一年前到金陵金箔厂挖工人未遂,如今满山打麻雀,家里不见了老母鸡,技术科长竟给金陵金箔厂挖去了,这口恶气,建邺金箔厂厂长陶万山哪里能咽得下去。他火冒三丈、暴跳如雷,“告!告到市工业局去,必须给我退人”。
建邺金箔厂是市工业局的下属单位。“儿子”吃了亏,“老子”岂能不管。于是,市工业局立马责成金东县工业局严肃查处。
电话一个接一个,都是要金陵金箔厂赶紧退人。
“退人?这办不到!人家是心甘情愿来的,什么档案,什么关系都不要了,我们没有理由赶人家走。”面对县工业局钱局长的大声质问,何大福一边据理力争,一边到县里做工作。
县委书记朱有才得知何大福又闯纰漏了,也感到伤透脑筋。可是,那时已是全国上下都在“摸着石头过河”的时代,对这样的事如何处理,谁也讲不准,只得装聋作哑,不便作声。但他的心里,原有的阴影与成见却越来越深:金东县怎么冒出这么一个人?处处给我朱有才闯纰漏!
倒是那个魏建上了金箔梁山,真是如鱼得水。他带领几位科技人员,日夜攻关,不仅解决了乌金纸涂料科学配比的难题,还接连解决了金箔生产的一系列难题,不久便荣升为厂里的技术副厂长,为中华金陵金箔腾飞立下了汗马功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