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里的小桃树
发布时间: 2016-01-05 点击量: 3165

我家后院里有棵小桃树,这是我父亲亲手栽的。别看我父亲一辈子以下鱼为生,在渔业方面精通得几乎能与鱼对话,可他对花草树木也有兴趣,我家后院里的二、三分地里全栽满了花草树木,这些草木在父亲的精心培育下,仿佛有灵性似的挺拔茂盛,一派生机。特别是到了每年春天,院里这棵唯一的小桃树开着粉红色的桃花,姹紫嫣红,把整个庭院衬托得鲜鲜活活。在我的记忆中,安徽和县五显乡孙家庄我的老家,除了有三间茅草屋外,就是那棵小桃树了。

一想起小桃树,我就想起了儿时的伴侣周绪英。周绪英小的时候和我同住孙家庄,两家靠得很近,相隔三、四十米远。因为我母亲姓周,据大人讲她家与我母亲老祖宗是同一个祠堂,还沾亲带故。论起班辈来,我还喊周绪英叫姑姥,但是由于年龄相仿(周绪英比我大一岁),我和周绪英从小就没管过什么辈份不辈份,只是地道的“两小无猜”的儿时伴侣。大概是周绪英父亲在村上一直做些小生意,日子过得比我们家好的缘故,周绪英小时候生得俊俏,一笑起来两酒窝,水色真象我家后院绽开的桃花。周绪英父母没养过男孩,只有四个女儿,周绪英排行老四,所以从小得宠,养有男孩儿脾性。她很喜欢和我们一班男孩子们在一块玩游戏、扎猛子、放风筝、捉迷藏,疯得很。所以在我小时的记忆中,我们一班童年朋友当中,好像没有别的女孩,只有周绪英一人。

小绪英最爱我家后院的那棵小桃树了。每当桃花盛开季节,她常常陪着我们,背着大人,偷偷到我家后院折一枝桃花插在头上,这时候的周绪英桃花人面交映一脸妩媚。乡下小孩玩游戏除了打仗,就是抬新娘了。我们常常将周绪英头上插着小桃花,让她扮成新娘子。我们一班小同学人来疯似的推推攘攘把“新娘”簇拥着,然后由大家轮流来扮“新郎官”。孙仁明、孙重藻、孙贤植、孙重敏等我们一班作野的伢子用手叠起来做成轿子,让周绪英坐在上面,一边嘴里哼哼呀呀地唱:“呜哩呜啦,新娘子抬到家,”一边欢快地转悠,转了几圈就下轿,叫“新娘”、“新郎”双双跪在地下拜堂,乐得一班伢子笑逐颜开。记得刚开始转到我做“新郎官”时,我还有点怯手怯脚不自在,周绪英手搭在我肩上热情鼓动我:“怕什么!这是在做游戏,又不是当真的!”于是,我就和周绪英手牵着手,双双“入洞房”,玩得忘了回家。

我家后院那棵桃树是村上孩子们最眼馋的,没有等到桃子长熟,就有好事的伢子爬上我家土墙头去偷摘桃子。周绪英也常常夹在男孩中爬墙头“偷”桃子吃。每当有周绪英在,我都“里应外合”,为他们“偷”桃子“站岗放哨”。有一次周绪英爬上我家土墙上去摘桃子,不小心摔倒了,跌坐在地上疼得哇哇直哭。我们几个吓呆了,忙跑上前把她扶起来,我哄着她说:“不要哭,这桃树上的桃子长熟了,我全摘下来给你吃!”周绪英立即破涕为笑。她笑得很灿烂,象一朵带雨的桃花。第二天周绪英由于脚跌伤了不能去上课,我就像丢了魂似的,在课堂上眼睛老是睃来望去的,眼睛都望酸了。隔天我摘上几只桃子去看她,还带去一件小礼物,用红丝线穿着的小桃符,这是我用小刀在桃核上一点一点刻出来的。周绪英见到我,非常开心睁大眼睛说:“我知道你肯定要来看我的!”然后把小桃符飞快地挂在脖子上,对着镜子照了又照,喜盈盈地说:“玉泉你真好!”

我家后院那棵小桃树一年一度花开花落,我和周绪英也一天一天长大。到了一九六0年,我们都长成十四、五岁的“小大人”了。儿时的天真浪漫、欢乐活泼、纯洁无暇的生活逐渐成为回忆。特别是五九年的岁末、六0年的初春我的家乡遇到了历史上少有的“天灾人祸”,我和周绪英儿时伴侣生活从此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这年春天,我成了孤儿,我的母亲、两个妹妹都先后饿死,只剩下我孤苦伶仃的一个人整天为了求生四处游荡。周绪英家境略微好些,开始还上了初中,学校在沈巷,离我们村有七、八里地,她一个星期才回来一趟,这时我和周绪英就很少见面了。有时我偶尔碰见她,也远远躲开绕道走,可有一次周绪英叫住我,正好在她家门口,躲闪已来不及了。

“你过来,小玉泉!”周绪英含着泪,命令似的喊住我,并且期期艾艾的看着我。我转过脸,冷漠地看着她,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周绪英从口袋里摸出几颗糖果递给我,两行泪水从她那桃花般的面容上流淌下来,显得十分凄楚。

我接过糖果,苦笑笑,仿佛感到是一个穷困潦倒的乞丐接过富家子弟递抛过来的一种赐物。由于年少无知,加上生活遇到磨难,我根本顾及不到周绪英心灵世界的痛苦变化。因此我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就走。

“你不要走,我有话跟你说。”周绪英苦丧着脸对我说。

“……”我转过身来停住脚步,呆呆地望着她,我还是什么话也没说。 

“我要嫁人了!要跟人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我清楚地记得,她是哽咽着对我说的。

原来,那时的周绪英已经十六虚岁,饥荒年代,虽然面部带有憔悴,但已出落成一个楚楚动人的大姑娘了。因为遇到“大饥荒”,父母怕她待在家里“活活饿死”,便想方设法将她嫁出去。正好,本村有一位叫孙贤木的男儿,在海南岛当兵,虽然比周绪英大不少岁,但人好心好,父母很快就将周绪英“把”给他了,对方等不得周绪英初中毕业,立马就提出要带她上海南岛,到那“天涯海角”的地方去。看到婷婷玉立的儿时同伴,不久就要远走高飞,成为别人的新娘,再想想自己父母双亡,孤苦伶仃,四处飘泊,不由得自惭形秽,感到如今的我和她,犹如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天壤之别,从此再也不配和她来往了。心里不由得生出一丝惆怅。我神情木然地转过脸去,眼前瞬间浮现一幕幕与周绪英儿时一起玩耍的情景。记得一次我和她相依骑在后院的桃树杆上,她拉着我的手,轻声说:“长大了,我们不管做什么事,要是永远不分离就好了!”然而这一切都将失去,如今我们还没有长大,就要分离了。

“有人带你走,就不会饿死了。也许你以后回来,我已经饿死了,你再也见不到我了……”,一句话没说完,我哽咽得说不下去,周绪英脸上挂满了泪珠,不再有桃花般的容颜,木然地伫立在那儿,突然,她扯下脖子上的桃符,递到我手上,一字一句地说:“桃符能避邪,你留着,做个纪念。我紧紧地久攥着那枚桃符,连忙转身含泪离去。

悲惨难忘的六0年,使我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失去了我家那赖以生存的三间茅草屋;失去了屋后面院子里那棵小桃树;失去了“人面桃花相映红”的周绪英!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这首唐代的名诗,仿佛就是为我与周绪英写的。

二十多年后,我与周绪英又相见在安徽和县老家,在周绪英家的相框里,我看到周绪英精神地站在一棵桃树下面照了一张艳照,婷婷玉立,楚楚动人,她的两眼深情地望着正面:不知是在望着我呢,还是在望着她的救命夫君孙贤木?或者是望着小时候我们那班小伴侣?我一直没问,她一直也没说。